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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鸿正在如痴如醉回忆旧日情形时,忽然听得张青砚轻声惊呼:“不好!”严鸿打个冷战,清醒过来,却见胡晚娘依旧躺着,浑身轻轻战栗。原本几无血色的面颊,竟然是绯红两团,嘴唇也在轻轻翕动。他伸手去摸时,额头滚烫。
严鸿慌得跳起来,忙叫“李先生!李先生快来!”转眼间,李时珍从隔壁房间过来,伸手先搭了晚娘的脉,叹口气,亲手用毛巾浸水,敷在晚娘额头上。又取了药水,给晚娘灌下。脸上神情,却是分外肃然。
严鸿道:“李先生,晚娘她……如何了?”说到此,喉咙里仿佛哽咽了一团,吞吐不快。
李时珍轻轻摇头:“严大公子,小可聊尽人力,公子也请节制。”
这时却看晚娘双目赫然睁开,那目光格外清澄明亮,竟然吓得张青砚退后半步。严鸿看时,这双目虽然灵动,配上艳若桃李的双颊,多半已是回光返照。
却看晚娘凄然一笑,低声道:“相……相公,我到了下面,一定不喝孟婆汤。下辈子,我心里只爱你一个,再让你娶上几十个小妾,报答对你这辈子的亏欠。相公,你别听表哥的,我没和他……你别走,最后这会儿,你陪我……”
严鸿不知为何,胸中悲痛莫名,两行热泪刷地从面上流下,抓紧晚娘的手,哽咽道:“晚娘,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我就在这,哪也不去。晚娘,你好好歇着,别说话。相公我一定能治好你。”
晚娘嘴唇又动了两动,却不曾说话,两只眼睛神光一闪,慢慢闭上。严鸿只觉得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块炭,胸中如万把尖刀搅动,五内俱焚。一阵剧痛穿肠而出。忽然之间,他大叫一声,跳起来,朝天高喊:
“留下晚娘!把我带走!留下晚娘!把我带走!”
中夜里。这声音如魔如狂,吓得张青砚一身武艺尽失,战战兢兢,连话都说不出。片刻,孙月蓉、花月仙、耿金铃等女子纷纷冲出,见严鸿披头散发,双目狰狞,站在屋中朝天怒吼,都惊得目瞪口呆。到底还是孙月蓉胆大,上前一步。在严鸿额头上拍了一巴掌:“当家的!别闹!”严鸿只觉眼前一黑,普通一声,翻着白眼仰天倒下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严鸿悠悠醒来,却看眼前孙月蓉、张青砚、耿金铃、花月仙等都焦虑地凑在一起。见严鸿睁开眼睛。孙月蓉先道:“好了好了,当家的醒了。”
严鸿揉揉眼睛,伸出双手,让孙月蓉、张青砚拉他起来。此刻他头脑中一片浑噩,只觉得稀里糊涂,方才所经历的恍如梦境。口中喃喃道:“我晕倒多久了?晚娘呢?”此话说出,却发现方才隐隐记得笼罩身心的那股巨大的悲痛感。却已经消散得多,只留下淡淡哀伤。
张青砚道:“相公,你方才跳起来,乱嚷嚷什么留下晚娘,把我带走,吓煞奴家了。还好无事。你晕倒也不过一顿饭功夫的事。”
孙月蓉接口道:“我看啊。是你一片真情感动了上苍,晚娘姐姐也缓过气来了!”
“哦。”严鸿仿佛也记起自己刚才的离奇举动,支撑着身子看看,李时珍坐在晚娘身侧,面色也放缓了许多。
严鸿道:“李先生。晚娘怎样了?”
李时珍捻须道:“恭喜小相公,贺喜小相公,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!现在额头已经没那么烫,以我看来,这次多半无碍了。”果然熬到后半夜,晚娘出了一身大汗,体温也渐渐降下去。严鸿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。
到了次日,晚娘缓缓醒来,见相公满眼血丝坐在床边,与自己十指紧扣,心中无比甜蜜。严鸿道;“晚娘,你醒了。怎么样,渴不渴,饿不饿?我吩咐人去给你准备点吃的。”
晚娘双泪如珠滚落,紧紧抓住严鸿的手道:“相公,过去是妾身不好,辜负了相公。今后,妾身什么都听相公的。”
严鸿忙道:“晚娘,你且好好休息,日后之事,日后再说。”
李时珍此刻又端了一碗固元培本的清平之药来,坠儿扶晚娘喝下,又喂了小半碗参汤,晚娘重病体虚,便又倒卧床上。严鸿也起身来,在屋里走动走动,恢复精神。
这一番晚娘得救,严鸿心中轻快了许多。只是恍惚之间,总觉得有些不对劲。眼前景物还是那一番景物,自己现在的感觉,却隐隐有些不同。仿佛脑子里少了点什么又仿佛多了些什么。
猛然之间,严鸿又发现,自己记忆深处多了好些事情,倒似这一夜功夫,想起来陈年往事一般。再一琢磨,严鸿打了个激灵:
莫非,自己过去半天一夜里,这如癫似狂的模样,却是灵魂深处那正牌死鬼闹的?难怪听到晚娘要走时,这般莫名的哀痛。难怪晚娘受伤时,竟然急的要给李时珍下跪。难怪晚娘命悬一线时,浑身百骸的绝望情绪,完全和自个平素对晚娘的态度扯不上关系!
方才自己仰天大叫什么“晚娘留下,把我带走”,看来是那正牌死鬼的魂魄所为。难道就因为这个,真把晚娘给抢回来了?又莫非,从此这正牌死鬼的魂魄烟消云散,彻底放弃了对这肉身的牵扯争夺?
若真如此,那原本那正牌死鬼严鸿,尽管闹得恶名昭著,但对晚娘却是真的感情。附体严鸿念及此,也不禁唏嘘,暗中祷祝道:“死鬼啊死鬼,你安心去吧,晚娘我替你疼着。”
严鸿正自胡思乱想,却听轻轻一声咳嗽,张青砚来到身后,小声道:“相公,晚娘姐姐从鬼门关回来,可喜可贺。眼下倒是个机会,把相公的麻烦解决了。”
严鸿愕然道:“什么麻烦?”
张青砚掩口道:“相公,你不是要娶陆大小姐,又怕休妻和离,皆于晚娘姐姐面上不好看?如今晚娘姐姐既然已经被那勾结白莲教的李天照所杀害,你的正妻不幸亡故,丧妻再娶,这可没有话说了吧?至于说另娶之后。再去寻个女子,无论养在外宅,还是娶进宅子来,却也不犯大明律法吧?”
严鸿恍然大悟。原来张青砚的计策是要晚娘诈死,趁机揭过这一桩公案去。如此一算,倒也两全其美,而且晚娘还可以再换个身份重新跟自己。只是这样一来,终究委屈了这位正妻。想到此,又不禁略有踌躇。
张青砚好似猜到了他所想,道:“晚娘姐姐那边,不必担心,我去与她分说。她也是知书达理之人,这条计策大家方便。不会不从的。”
严鸿感激道:“青砚,你为我考虑,如此周到,我却如何报答?对晚娘所说之事,我自来便好。”
于是严鸿先与李时珍及几位姬妾说了此事。李时珍虽觉此举有些不妥。但却也不敢干涉严府家事。几位姬妾自然无不可。
待等清晨,晚娘醒来,精神却好了许多。严鸿又对晚娘说了这条计策。晚娘听了,却是满口赞同。她原本得知徐阶、陆炳两家争婿,便已存了自个寻死的心思。待等李天照之事被严鸿说破,魂飞魄散,早已立志一死。只求不祸及家人。谁知严鸿以德报怨,竟然大义赠金,却又反被表兄李天照刺得奄奄一息。经历这鬼门关一道之后,那原本书香门第,诸事堪不破的娇滴滴晚娘,对着人情世事。看得便通透许多。又想到自己不死,严鸿的事终究不好办。即使和离,日后也怕有人拿这事做文章,说严鸿是抛弃糟糠,另寻高枝。这么算来。这个诈死瞒名的法子,倒真是妙计一条。
严鸿道:“晚娘,你肯这般为我牺牲,为夫却是愧对你了。”
晚娘道:“相公,你这些年对妾身关爱千般,妾身身在福中不知福。如今能帮相公了一事,也是妾身一点心意。”
严鸿道:“可你若诈死埋名,却如何安顿?”
晚娘道:“妾身倒有个主意。上次相公从济南回来,救的那田家嫂子,不是在了尘庵出家么?听闻相公还买了些田地,足够庵堂用度。妾身想,相公若是许可,我便也去那里面带发修行。”
严鸿摇头道:“那不成。你是我严大少爷的正妻,好端端的,做什么姑子。”
晚娘道:“什么正妻?我已经给那没良心的表兄刺死啦。也不是做姑子,我是不落发的,只是在那里住下。相公若是想我了,就来那里找我,我伺候相公。”
严鸿叹道:“要不,等过几天,我再把你纳回去做妾。虽然也委屈了你,总比当姑子强吧。”
晚娘道:“相公说的什么话来?我若是到你房里当妾,那些下人们是该把我当姨娘看待,还是当正室看待?到时候陆小姐又该与我如何相处?天无二日,内宅里可容不下两个夫人。与其到那时候大家别扭,不如早做决断。”
晚娘停了一停又道:“相公,当初我一心只想着名分、身份、地位、面子,结果却让我失去了相公。如今我舍了这些,只要能换回一个不曾忘了我的相公,便一切都值了。到时候,当初那个被表兄李天照迷了心窍,又被严大公子娶进家门,苦命不懂事的胡晚娘就死了,被她表兄李天照给刺死。从此世上再无有胡大宗伯的后代,胡家嫡出千金,被造化捉弄的傻女人。世间多了个没名没份的普通民妇胡氏。当初的晚娘是个痴呆文妇,不解风情,失了自己的相公。这位胡氏却要做个狐狸精,勾走别人的相公,让他把心留在自己这里。”
严鸿见晚娘虽然病容未消,说这话时,脸上神情却比过去要鲜活十倍,不禁伸手指戳她鼻子道:“你这丫头,没想到忒地贼心。到时候看相公我怎么收拾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