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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京城文庙附近泰山胡同,乃是当今次辅,文渊阁大学士徐阶府。如今徐府客厅之中,刑科给事中吴时来、刑部主事张翀、董传策、礼部右侍郎袁炜、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等数人皆聚在此地。这些人中,有徐阶的学生门徒,也有他的同乡,多数则是他的铁杆心腹,算起来都可以称为徐党。只有周延,倒是新近才成为的徐府坐上宾的。
说来周延与徐阶本是同科进士,有同年之谊,只是为人一向方正,并不喜欢结党这一套。再加上执掌都察院,强调立身秉正,弹劾百官,纵然故旧也不假颜色。因而与为人圆活,八面玲珑的徐阶较为疏远。可自从老友郑晓黯然致仕,世侄郑国器斩于西市之后,周延的心思想法大为改变。如今,他却是主动向徐阶靠拢,表示愿与少湖兄同进退,共祸福。徐阶对这一支援兵,自然是大表欢迎。
按说以都察院的风格,素来是见人咬一口。就严鸿这样的作死奏折,早就该被御史们用奏折淹没了。不过今次御史们倒是没有急于发动攻击。这里面却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。
客观原因是,如今都察院气氛怪异,人事复杂。严嵩的小舅子,严鸿的舅公欧阳必进升了右都御史。从品级上看,他与周延是平级,共掌都察院。实际上却是同级之内,也有大小。自永乐迁都之后,朝廷上对于左右这种职位设置都有个默认共识,那就是左在右之上,以左为尊。以都察院为例,左都御史是为正堂官,也是坐堂官,右都御史却非坐堂官,经常作为外放总督的加衔使用,即以右都御史衔,总督某处某事等。
换句话说,右都御史不属于常设岗位,严格讲权力地位是低于左都御史的。过去郑晓为右都御史,他与周延是同科进士,彼此交情莫逆,自然不会去论这个高低尊卑。然欧阳必进却是严嵩的内弟,与周延不对盘的。这一个衙门的俩主官是对头,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不论了。
可是话分两头说,要论尊卑,却也要看怎么论。欧阳必进虽然在官职上略逊三分,论资历却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。按科分辈分,却又比周延高了好几年,属于士林之中的老前辈。周延毕竟还是个文官,要守一守正途文官的规矩,对于老前辈不好玩公开对着干的把戏,表面上也不能压制太过。再加上,欧阳必进又有严阁老为后援,这么下来,都察院内就有些御史、给事中向欧阳必进靠拢了。而这些靠拢欧阳必进的言官们,自然不会随便去招惹欧阳老大的甥孙的。
而周延的主观方面,虽然他素来为人方正刚猛,但郑晓离京前的一席话,却也让他改变了风格。毕竟,一味猛冲猛打,在树大根深的严党面前讨不了好,往往是个未必杀人八百,一定自损三千的局面,得不偿失。现在他既已与徐阶联盟,就要听听徐子升的意见,统一行动。
因为这个,本次严鸿的混账奏折上去后,都察院居然暂时全无动静。周延自个,则赶紧跑到徐阶府邸来,一块儿商量对策。
徐阶看着手中这份宫中誊抄来的奏折,半晌沉吟无语。边上等候的群臣却终于不耐。那董传策本是徐阶老乡,从官职上与徐阶并非直接隶属关系,为人又颇为严峻。他眼见徐阶不表态,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,扬声道:“那严鸿小子,胆大包天,仗着严府的势力,竟敢勾结倭寇,上书为倭酋求情,议论朝廷禁海之策。这也是严家自寻死路。徐阁此时不动手,还待何时?我辈当连夜修本,直陈严家过恶,严惩严鸿劣行。若能连枝带干,借此机会将严家连根拔起,岂不为朝廷除了大患!”
周延见董传策开了头炮,便也点头道:“此言不虚。据称那严鸿到了绍兴,率领家将直逼县衙门,强行将那倭寇徐海从牢狱中劫走。此等无君无法之行径,等同谋逆,天人共愤!少湖兄,我的门生故吏,及郑兄留下的言官,尚有六十余名,皆肯为我出死力。我这就去让他们修本弹劾严鸿,究其包庇倭寇、妄言海禁之过。那严鸿虽不过五品千户,却是严家第三代长孙。若能将严鸿一举铲除,敲山震虎,那严惟中的凶焰,自也将消退三分。然后见机而行,是趁胜追击,还是步步为营,早晚要除尽朝歼,以还正道。”
周延毕竟老辣,倒是比董传策冷静,并不认为靠这事就能直接掀翻严嵩,还是想先斩落严鸿,打一打严家的气焰再说。
周延这一发话,其他几位臣僚,纷纷慷慨陈词,愿为前趋,以攻打严府。尤其是去岁中进士的邹应龙,激昂道:“歼臣盘踞朝廷数年,陷害忠良,祸乱朝纲。应龙愿以一腔颈血,为朝廷洗涤残秽,请诛严鸿,悬头国门!”
眼见众人皆放言一战,徐阶却依旧持重。待大家声音平息下去,他开口道:“列位之见,皆是忠直之言。然而严嵩势力根深,却不是轻易动得的。单说严鸿这篇奏折,虽然其中多荒谬之词,然而满篇不离奉承天家,我恐天家被其阿谀之言所惑。贸然进谏,若反触怒天家,却是不美。”
周延执掌都察院,素来刚直敢犯,听得徐阶这般说,不禁急道:“少湖兄,为人臣者,文死谏、武死战六字而已。当今天子要是信了这套鬼话,便失了人君之本,为人臣者自当伏地死谏,怎可趋炎附势?老夫便不信,天子能罔顾正道,信此胡言。”
徐阶见周延如此急切,却是越发稳重,当即婉言劝解道:“崦山兄,死谏之事,不在一时。一味刚强,非为智者所为。以某之见,列位今曰回去,不必急于上表。可一面草拟章程,一面静观其变。待我这边消息,再作计较。”
周延等虽有所不甘,但既已奉徐阶为盟主,也只得点头称是。于是一群忠心臣僚,纷纷从后门散去。到得一更时分,却另有一人前来徐府,正是国子监司业张居正。他却是大张旗鼓,乘车一路穿街过巷,到达徐府前门,高声道:“烦请通报徐阁老,有学生张居正来访!”
徐阶听报,忙叫请进。张居正进得徐府书房,却也不客气,坐下道:“恩师,严鸿上奏之事,恩师却欲如何处置?”
徐阶微微一笑,把方才周延等人的主张说了:“叔大之见如何?”
张居正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恩师,学生以为,此事有些蹊跷。”
徐阶对这位门生的意见,倒是比周延的看法更为重视,当下问道:“蹊跷在何处?”
张居正道:“先前林县尊拿了徐海,请斩倭寇的奏折,朝廷皆知。然而严鸿既已南下查访此事,林令尹、李太守必亦有奏折,以禀其情。可是到如今,固然李太守、林令尹的书信已将此事分别告知周大都堂和吴大宗伯,然而内阁公文,只见严鸿的密折直达君前。如今,那绍兴李太守的奏折却在何处?”
徐阶毕竟精明,瞬间也已恍然。绍兴远离京师,当时并无电话电报,更无电邮,谁也不能瞬间知道绍兴到底发生了什么。官员与朝廷之间的往来通讯,全靠奏折。而是非黑白,往往取决于天子一念之间。在大明历史上比较有名的案例,就是永嘉侯朱亮祖与广东知县道同争斗,就因为朱亮祖的奏折先于道同的奏折递到朱元璋面前,就导致道同赔上了一颗人头。
而如今的嘉靖天子,与洪武爷又有所不同。徐阶深知,这位天子是个爱面子的主,他决不会承认犯过错,如果真错了,他只会将错就错。如果严鸿的奏折先发制人,给嘉靖皇上造成了既成印象,使得皇上的思想上倾向于严鸿,那么李文藻李同年的处境就堪忧了。既然如此,那绍兴的奏折怎么如此之迟?
徐阁老虽然户大人多,但多年高高在上,于基层的事情稍有忽略。绍兴府上的奏折虽然急,但也是要通过急递铺兵送往京师。而且作为南方的州府公文,是要通过南京通政司,走燕京通政司,才能直抵君前。这种标准流程,就给了对手艹作的空间。
而胡宗宪如今总督浙、直,南京也在其势力影响范围内。严鸿一到绍兴,胡宗宪这边就知道了,并且做了秘密安排。南京通政司中的胡党,早就得了胡宗宪的消息,凡是绍兴来的奏折,一律延迟十天再往上交。说来南京通政司聂老银台,乃是欧阳必进的老棋友加马吊搭子,往往二人联手,把其他同僚杀的鬼哭狼嚎。如今既然知道老友的甥孙被人弹劾,自然也要略尽绵薄之力,结果绍兴的奏折在南京通政司衙门就被压了十五天。
要说这大臣给皇帝上书的权力,确实没人敢剥夺,否则就可以论死。可是公文在各行政环节流通,每个环节是给你立马送达,还是耽搁几天,原本就全无定规,只看办事员高兴。便是神仙来了,你也说不出错处,他只需编个桥梁垮塌、铺兵闹病,你就全无奈何。李文藻在江南势力虽大,却也谈不到一手遮天,更别说南京这陪都之内,他的能量也有限。所以胡宗宪用这种法子给李文藻下烂药,他一是全无所知,就算知道了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。
另一方面,陆炳又已通过锦衣卫系统,给急递铺中的相关办事部门传令,将绍兴奏折再尽力压后几天。这锦衣都督发话,更是威力非凡,只要是带了绍兴奏折的铺兵过江,就会被全程特殊照顾,有人陪你喝酒,有人陪你找姑娘,要的就是你多住几天,别急着忙着往燕京奔。
什么?有要紧的公事?那好办啊,给别人啊。你带绍兴公事上京就好了。
什么?要紧的公事就是绍兴的?对不起,你老实给我在这待几天再说吧,再要紧的事,也要紧不过我们的事,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绍兴又不是九边,又没有军情的,莫非是要给脸不要脸么?
这么双管齐下,短时间内,朝廷上下衮衮诸公就别指望看到绍兴的奏折了。
这里就显出锦衣卫的优越姓了。他们的奏折可以不经通政司直达君前,所以严鸿直接派梁如飞一路快马加鞭直奔燕京,把折子交给陆炳上奏,就狠狠打了李文藻一个时间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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